潮新闻客户端 叶抒

(资料图)

李清照在杭州生活了二十余年，为什么只字不提西湖？

很多人想不通。

我也百思不得其解，晚上喝了半碗自酿的葡萄酒，倒头便睡。但怎么也睡不着，一骨碌爬起，拜访易安居士去也！。

居士煮一壶龙井，两人举杯对饮。

三杯下肚，我即直奔主题。

易安居士淡然一笑。

李清照，《历朝名媛诗词》插图，清代陆昶评选，清乾隆三十八年（1773年）刊本。

元丰七年（1084）三月十三日，山东章丘明水（今山东省济南市章丘区），太学博士李格非家生下一个女孩，初为人父的李格非有些激动，给女儿取什么名字好呢？

他透过窗口遥望大明湖，湖水清澈如镜，一轮明月悬挂中天。整个天地倒映在湖面上，清可照天。嗯，就叫“清照”吧。

清照的父亲李格非，字文叔，熙宁九年（1076）中进士，初任冀州（今河北冀县）司户参军、试学官，后为郓州（今山东东平）教授。李格非师从苏轼，为“苏门后四学士”之一，精通儒家经典，“文章健迈凌厉”。母亲王氏的家谱，至今还是谜。

元祐四年（1089），李格非被任命为太学正，6岁的小清照随父母入京。

那首《如梦令·常记溪亭日暮》，读来实在有趣。

呵，那是绍圣四年（1097）夏，我14岁，当时独坐闺阁读书。有些无聊，凝视窗下缸内水莲，莲叶田田。想起去年的夏天在老家溪亭赏荷泛舟的情景，那情景不停在眼前浮现，挥之不去，突然，一股思绪如勺突泉水般汩汩涌出，我随之提笔记下，仅此而已。

常记溪亭日暮，沉醉不知归路。兴尽晚回舟，误入藕花深处。争渡，争渡，惊起一滩鸥鹭。

我随口吟出那阕《如梦令》。溪亭在哪里？

溪亭，是山东济南的一处名泉。因附近亭阁泉溪而得名，位于珍珠泉东。当时的溪亭泉紧依濯缨湖，北接大明湖，水面广阔可通舟楫。

什么时候我也去泛个舟，到“藕花深处”，争一次渡。

现在不行了，濯缨湖早已湮没，听说只有一个小方池了。明时，这一带水势依然旺盛。明朝诗人王象春作《济南百吟》，其中有“一曲溪流一板桥，浣衣石面汲水瓢。家家尾后停针女，树底横舟手自摇”可作佐证。

您对荷花似乎很偏爱，那阕《双调忆王孙》记录的也是荷事。

这也是14岁那年写的，是年，父亲升为礼部员外郎。

听说那阙小令《昨夜雨疏风骤》，一出即轰动整个京师。

那是元符元年（1098）的事，我15岁，刚行过笄礼。暮春之夜，我喝了几杯薄酒，倒头便睡。淅淅沥沥下了一夜春雨，似乎还伴有一点风。早上醒来，见丫鬟正在卷窗帘。我命她快看看那盆海棠怎么样了。她说：与昨天一样艳艳开着呢。骗人！我说：你知道吗，知道吗，应该是绿肥红瘦！

我无暇顾及那盆海棠到底是“依旧”，还是“绿肥红瘦”，也不想为主仆的争论作评判。那33个字，像33颗香螺，我不知多少次，一颗一颗地吮，每吮一次，总是满嘴生香：

昨夜雨疏风骤，浓睡不消残酒。试问卷帘人，却道海棠依旧。知否，知否？应是绿肥红瘦。

济南，李清照故居。

听说——

我不习惯像答记者问似的，老是被动地回答，还是让我自己介绍吧。

建中靖国元年（1101），我与明诚成婚，那年我18，他21，“有竹堂”成了我们的新房。

赵明诚（1081—1129），字德甫，祖籍山东诸城。他父亲赵挺之时任吏部侍郎。此时，明诚还在太学读书，每逢初一和十五告假回家与我团聚。明诚喜欢字画金石，偶尔买些带回家，我俩“相对展玩咀嚼”。

记不起是哪一天，早上醒来，听到窗外有女孩卖花的叫声。我让丫鬟去买支花来。

那是一枝刚刚剪下的梅花，含苞欲放，花瓣上还凝着露水。我将梅花斜插在玉簪上，歪着头问明诚：德甫，你看，我与花比，哪一个更美？

明诚学样，也歪着头看我半天，说：花美。

我有些不高兴。

你比花更美！

我一把抱住明诚，在他的脸上狠狠啃了一口。

那就是《减字木兰花·卖花担上》。我不无卖弄。

居士淡然一笑。

崇宁元年（1102），父亲被列入“元祐奸党”名单，我随父被逐回原籍章丘明水。为救父，我曾写诗予公公，希望他帮一把。奈何宫廷复杂，公公只能装聋作哑。

不久，父亲再次被贬至广西。

公公的仕途却一路飙升，自右光禄大夫、中书侍郎除门下侍郎、除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……

崇宁五年（1106）正月，朝廷毁《元祐党人碑》，除党人一切之禁，父亲提任京东刑狱。上天弄人，父亲未赴任即病故，享年六十一。

大观元年（1107）正月，蔡京复相，三月，公公被罢右仆射，五日后卒于京师。明城自然难留京城，只能移居青州，我们夫妻因此聚首。次年，我们将书房起名“归来堂”，我自号“易安居士”。一次，我与明诚赌书斗茶，此事我还将其记录在《金石录后序》中：

每饭罢，坐归来堂烹茶，指堆积书史，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，以中否角胜负，为饮茶先后。中即举杯大笑，至茶倾覆杯中，反不得饮而起。

我的记忆力不错，可以过目成诵，虽然明诚才力华赡，有七步之才，然而在诗词书史方面不及我，所以每次翻书赌茶，大都是我赢。明诚只好心悦诚服，甘拜下风。

后来“翻书赌茶”居然被一些文人墨客演变为一种游戏，这出乎我的预料。

宣和二年（1120），明诚出任莱州知州，我们再次夫妻分离。重阳节，我给明诚写了一首《醉花阴》，寄托对他的思念：

薄雾浓云愁永昼，瑞脑销金兽。佳节又重阳，玉枕纱厨，半夜凉初透。

东篱把酒黄昏后，有暗香盈袖。莫道不销魂，帘卷西风，人比黄花瘦。

明诚收到这首词后，闭门谢客，花了三天时间写出五十阕词。他把我这首词掺入其中，请友人陆德夫品评。

陆德夫细品之后，说：士别三日，当刮目相看，不想赵兄竟有如此大的长进，佩服！佩服！

明诚得意，问：好在哪里？

只三句绝佳。

哪三句？

“莫道不销魂，帘卷西风，人比黄花瘦。”三句真乃神笔，出语不凡！

明诚无语。

我听得如痴如呆……

千古第一才女：李清照。

易安居士的声音悄然而止，脸上的笑容被乌云遮盖，突然爆出：赵明诚，你出来再与我斗诗啊！干嘛躲着不肯出来，你怕啦？

我愕然。

呵，你死了，你死了已经26年了。

建炎三年（1129），明诚改任江宁府湖州知州。八月十八日，明诚因患疟疾并发痢疾，一病不起，病故于建康（今江苏省南京市）。

易安居士满面清泪。

明诚，当初说好的，咱两好似比翼鸟，同宿同飞。你为何突然变卦，撇下我独自走了。硬生生折掉我的翅膀，教我如何再飞？

我与明诚积年累月，收藏了不少字画。我们留于青州的文物被战火付之一炬，化为灰烬。靖康二年（1127）十二月末，我独自“载书十五车，连舻渡淮，又渡江”，于翌年早春，到达江宁。

建炎四年（1130），我将府中珍存的文物书籍装箱打包，请人运往洪州（今江西南昌）赵明诚妹婿、担任兵部侍郎的李擢家中，计划等病好后再赶过去投靠。不料，这年年底，洪州被金兵攻破，文物书籍全部化为灰尘。

金国的铁骑在大宋的国土上横冲直撞。满朝官员，乃至皇帝抱头鼠窜，我也像一只丧家犬似的，四处流浪，“到台，守已遁。之剡出陆，又弃衣被走黄岩，雇舟入海，奔行朝，时驻跸章安，从御舟海道之温，又之越”，其间，寄存在剡州的文物因叛乱而消失殆尽。十一月到达衢州，次年至越州。

绍兴二年（1132）正月，我跌跌撞撞进入杭州，投靠弟弟，那年我四十九。

夏，经朋友介绍，监诸军审计司张汝舟上门拜访我。

张汝舟，浙江归安人。早年为池阳军中小吏，崇宁二年（1103）进士，绍兴元年，官右承务郎、监诸军审计司官吏。

此后，张汝舟隔三差五带些小礼品上门，问寒嘘热，似有与我结秦晋之意。弟弟极力促合我两成婚，希望为我再补一翼。

为了整理明诚的《金石录》，我也希望有一个帮手，我居然答应了。

很快发现，匆匆添补的另一翼不匹配，张汝舟爱的并非我这个活生生的人，而是我与明诚多年收藏的字画。

同样，张汝舟也发现想从我手里夺走那批字画，除非杀了我。

矛盾凸显，且无法调和。张汝舟对我拳脚相加，我一张状子，将其告上法庭，拆穿张的官职来源于行贿，这段不满百天的婚姻就此结束。

因此，我也付出惨重的代价！

宋时法律，妻子告丈夫，不论对错，即使判定离婚，女方也要坐牢，我被判坐牢两年。在翰林学士綦崇礼的帮助下，关了9天，又走出牢笼。

出来后，我给綦崇礼写了一封感谢信，就是那篇《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》，其中有如下几句：“清照敢不省过知惭，扪心识愧。责全责智，已难逃万世之讥；败德败名，何以见中朝之士。虽南山之竹，岂能穷多口之谈；惟智者之言，可以止无根之谤……”

但我绝没有想到，我的名竟败得那么惨！

绍兴十九年（1149）春三月，王灼《碧鸡漫志》成，其卷二写到我，“再嫁某氏，讼而离之，晚节流荡无归”。

绍兴二十一年（1151），晁公武《郡斋读书志》成，书载：“格非之女，先嫁赵诚之（明诚），有才藻名……晚节流落江湖间以卒。”洪适跋《赵明诚〈金石录〉》云：“赵君无嗣，李又更嫁”。

当时，我在圈内成了大笑话，“传者无不笑之”。我真想一死了之，但我与明城的事业未了，只能苟且活着。我悄悄搬到余杭门（现武林门）外西马塍，那是一个极其偏僻的地方。

是年秋，我作《山花子》：

病起萧萧两鬓华，卧看残月上窗纱。豆蔻连梢煎熟水，莫分茶。

枕上诗书闲处好，门前风景雨来佳。终日向人多酝藉，木犀花。

李清照画像。清代　崔鏏　绢本设色纵56.7X横56.8厘米，北京故宫博物院藏。

我不忍她的思绪滑向忧伤的深渊，故意错开话题：分茶是什么意思？

分茶即点茶。点茶是宋时的一种沏茶方法，是整个茶道的基础。点茶，也常用在斗茶时进行。它可以在二人或二人以上进行，但也可以独个自煎（水）、自点（茶）、自品。

《武林旧事·卷三》载：“至于吹弹……投壶、花弹、蹴鞠、分茶……不可指数……”宋时将喝茶与体育游戏结合起来，茶室外放一个大腹小口的双耳壶，人站在远处，朝壶里投箭，一箭入壶得一分。可单支投，也可多支投，得分高者获胜，得分低者罚茶。

您挺会玩的。据说在金华时，您的《打马图经》成书，自序有如下文字：

予性喜博，凡所谓博者皆耽之，昼夜每忘寝食。但平生随多寡未尝不进者何？精而已。自南渡来流离迁徙，尽散博具，故罕为之，然实未尝忘于胸中也。

“打马”是一种怎样的游戏？

类似于后来的飞行棋，属于一种争先之戏。有棋子和棋盘，玩家各有若干棋子，从起点出发，掷投骰子，按照骰子的点数行棋，最先把自己的全部棋子走到终点者为胜。参与者通常为二人，也可多人，最多可以五人同下一盘棋，人多，盘面的变化也多，玩起来更热闹。

在金华，您还写了一阕《武陵春》，自然联想起您14岁时写的《常记溪亭日暮》。

这两首虽然都写泛舟，前者是14岁之作，后者已51岁了，早已“物是人非”。其实，那次泛舟计划最终取消了？

为什么？

只恐双溪舴艋舟，载不动许多愁！

是年秋，我又回到临安，此后一直没有离开。

当时，您的日子非常艰难，秦桧是您的表妹夫，独掌南宋大权，您为何不请他帮帮忙？”

“至今思项羽，不肯过江东。”你明白我这句诗吗？

听说您欲将自己满腹学问传给一个小女孩，结果被劈头浇了一盆冷水。

那是绍兴二十五年（1155）的事，有一天，朋友带着小女儿来看我，我见女孩伶俐可爱。说：我教你写词吧。女孩张口而出：女子无才便是德！闻此言，我打了个寒噤，自以为满腹经纶，在他人眼里却一文不值！

此女孩即陆游在绍熙四年（1193）作《夫人孙氏墓志铭》中的主角。其《铭》云：“夫人幼有淑贞，故赵建康明诚之配李氏，以文辞名家，欲以其学传夫人。时夫人始十余岁，谢不可，曰：‘才藻非女子之事也。’”

我不忘初心，再次将话题转到为什么只字不提西湖？

居士默然不答。

莫非西湖的夕阳不及“溪亭日暮”？我紧逼。

你读过“过眼西湖无一句，易安心事岳王知”吗？

没有。

你知道这是谁写的吗？

不知道。

是你的校友，杭州大学宋词专家夏承焘教授！

我汗颜。

小子，回家睡觉去把！一把将我推出门外，“砰”的一声关了门……

我摸摸头，醒了。

原是葡萄一梦。

清照亭——纪念宋代著名词人李清照孤身在杭的经历。

李清照是一个谜：有说她生于北宋元丰七年（1084），有说生于1081—1084年之间；她逝世的时间也没有权威的说法，“清照亭”介绍是1151年，百度说是1155年，李清照年谱说是1156年；连她的母亲是谁也不能确定，有说是元丰宰相王珪的长女，有说是王拱辰的孙女，也有说李清照的生母是王珪长女，清照2岁时生母去世，李格非再娶王拱辰的孙女，后者是继母。

有人推测她可能埋在杭州孤山。但孤山找不到她的坟茔，正像清波门外，西马塍路附近也找不到她半丝残迹一样。

在杭州，仅柳浪闻莺公园的水杉林内，有一座“清照亭”，亭柱楹联：“清高才女，流离词客；照灼文坛，点染湖风”。

此亭建于2002年。（本文图片由CFP提供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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